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岁月几多愁:
景和十四年,一声雷闷在云里,林相执笔批着江南漕运的折子,忽见“金陵”
二字墨迹微晕——
原是前岁梅雨季,她曾在信笺上笑言:
“若得闲,当与兄醉卧二十四桥”
。
檐角铁马恰在此刻叮咚,惊得他腕间紫毫斜斜一颤,在“疏浚河道”
处拖出条蜿蜒的墨痕,倒似她惯用的蛇矛走势。
暴雨叩击青瓦,他批罢江淮水患的奏章,腕间紫毫忽顿。
烛泪积成的小山映着案头断剑——那是陛下转赐的龙鳞剑,鞘上鎏金早褪成暗纹。
他抬手揉额时,中衣滑落半寸,露出肋下旧疤蜿蜒如阴山古道,正是当年洪水救婴时落下的伤痕。
侍童添茶时碰翻案头青瓷瓶,水流漫过《盐铁论》封皮,露出夹页里半片枯荷。
林相信手拈起欲弃,忽见叶脉间凝着星点暗红——原是那人用箭簇蘸着葡萄酒,在荷叶上画的漠北舆图。
此刻水渍正沿着当年标注的孤阴山蔓延,洇透了新呈的《边关互市疏》。
暮色漫过户部库房时,他亲自检视赈灾粮册。
指尖掠过“南陵”
二字,陈年宣纸突然脆响,恍惚间鼻端萦绕起铁锈味——
却是窗外小吏正煅烧烙铁封印,那青烟袅娜处,依稀幻出那人赤骥红袍的模样。
五更天骤雨初歇,他自中书省踱出。
宫墙根儿积水上漂着打落的棠梨花,忽被晨风卷成个旋儿,恰似她惯用的回马枪式。
他俯身欲拾,花瓣却沾着朱砂印泥顺沟渠流去,待直起腰来,早朝钟声已荡碎最后一丝残影。。。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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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到白头:
景和二十八年,小雪初霁,紫宸殿的蟠龙金柱上凝着冰花。
皇帝执朱笔批红的指尖微颤,忽见奏折“灵州”
二字洇开墨晕——
那年将军得胜归朝,先帝强撑着见其一面,二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。
只是将军未反,反而卸甲归隐。。。。。。
“陛下,药凉了。”
皇后捧着定窑白瓷碗转过十二扇缂丝屏风,凤袍袖口的缠枝莲纹早磨成云絮状。
昨夜匈奴犯境的急报传来,皇帝旧疾复,皇后便拆了枕中红绳系在他腕间。
皇帝抬眼时,她鬓间一缕银丝正巧垂落在奏折的“准”
字上——
恍惚又是当年他同她临帖,狼毫尖勾连处分不清是谁的呼吸。。。。。。
皇帝忽命移驾梅园,虬枝上悬着的三十六盏琉璃灯,皆是皇后少女时烧制的残次品。
他颤巍巍折下最艳那枝绿萼,簪进她褪色的点翠凤冠:“那年你说要酿尽天下梅雪,如今可还作数?”
老梅忽绽新蕊,暗香里浮着五十载光阴。
“婉儿且看——”
皇帝掌心托着褪色的重瓣芍药绒花,花蒂处缠着两缕交缠的白。
皇后笑拈梅枝点他额间皱纹,忽见花瓣上凝着御书房漏夜的烛泪,恍惚间忆起故人身影。
五更鼓未绝,梅梢积雪忽坠。
老太监轻启殿门,见帝后交颈偎在蟠龙榻上,皇后手中犹攥着未补完的衮服,金线尽头缀着皇帝私藏的旧梅残瓣。
窗外启明星大亮,照见案头摊开的《起居注》,末页朱批新添:
“今宵梅雪俱白头,不羡牵牛织女星。”